鲁迅是山,张爱玲是水,王小波是刺

发布时间:2023-02-07 14:06   来源:群学书院  

  中国文学史上,被大众熟知却又误解最深的,是哪几位作家?鲁迅、张爱玲、王小波三位恐怕难逃此列。

  ——鲁迅像山,明面上是“最正确、最勇敢、最坚决、最忠实、最热忱的文学英雄”,虽令人高山仰止,但他真正的价值却藏在山的阴影之中。

  ——张爱玲像河,人们但见其儿女情长的涓涓水流,却不见其思想幽深之处,写尽了人性的虚荣和荒唐。

  ——王小波像刺,在沉默的大多数的年代,他用文字扎进了文明的心脏,只有活得清醒有痛感的人,才能看见其价值,并与他同行。

  这三位作家,历来和我们读者的缘分最深,他们却往往在被神话与被误解之间,真正读懂他们的人却又少之又少,甚至直到今天还有关于他们的误解在流传。

  鲁迅似山:绕不过的必读作家

  在中国提起鲁迅二字,是如雷贯耳,没有读书人不知的。但凡上过学的人,大多吃过鲁迅先生的“苦头”:现行的七种初中语文教材中,鲁迅作品入选数量平均为6.57篇,他的文字常常是阅读理解的题目,有些片段甚至要全文背诵,乃至于写读后感的。

  不过,幼时被按头全文背诵《孔乙己》、《故乡》的孩子估计不会想到,当他们走上社会,依然会与鲁迅无处不相逢。

  互联网时代后,鲁迅先生更红了。在各种社会热点的留言区,在各大平台的鸡汤文学里,鲁迅语录随处可见;无论搭不搭边,“鲁迅曾经说过”就在那里。

  因此,提起鲁迅,今天的人似乎再熟悉不过了。然而,果真如此吗?

  鲁迅是中文写作的一座大山

  在大量追捧鲁迅的人,真正读过鲁迅作品的人极少,真正懂得鲁迅之价值的人恐怕也极少。人们单知鲁迅伟大,称他民族的脊梁,却又不知其所以然。

  诗人林贤治说,鲁迅死于二十世纪而活在二十一世纪。直到今天,他的声音仍然环绕耳边。

  为什么鲁迅在今天这个时代,又突然爆红?

  因为,他于80年前揭开的社会“伤疤”,至今还在“流脓”。因此,他的洞察至今依然如雷贯耳。比如谈全职妈妈和婚姻自由,鲁迅称:

  为“娜拉”计,钱——高雅的说罢,就是经济,是最要紧的了。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,但能够为钱而卖掉。

  人类有一个大缺点,就是常常要饥饿。为补救这缺点起见,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,在目下的社会里,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。第一,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;第二,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力。

  谈“键盘侠”,鲁迅评价:

  假使有一个人,在路旁吐一口唾沫,自己蹲下去,看着,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;又假使又有一个人,无端大叫一声,拔步便跑,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。真不知是“何所闻而来,何所见而去”,然而又心怀不满,骂他的莫名其妙的对象曰“妈的”!

  他的书,充满了对中国社会的深刻洞察。对照今天的现实来看,更觉得鲁迅之伟大,不在其名气,而在其对国民性的深刻洞见。

  读鲁迅的作品,不是在读别人的事情、遥远的事情,而是此时此地此刻的事情;鲁迅笔下百年前的问题,仍然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问题。

  每个成年人,都应该再读一次鲁迅。那些至今纠缠我们的问题,鲁迅早已在他的作品里给出了回答。

  在所有用中文写作的小说家里,鲁迅的文笔,依旧是顶好的

  人们表面称赞鲁迅伟大,背后里却又对他敬而远之,不愿读他的作品,仿佛他的文字是极守旧,极无聊的。曾在全国各地的中学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:一怕文言文,二怕写作文,三怕周树人。这便是对鲁迅“阴奉阳违”的明证。

  但是,鲁迅的文字其实是顶好的。尤其是在短篇小说的领域,他要比同时代的作家,要高出好几个段位。

  拿《故乡》举例:阔别多年后,鲁迅重回故乡,见到了儿时的亲昵玩伴——闰土。

  对于两人这次重逢的第一次见面,鲁迅是这么写的:

  我这时很兴奋,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,只是说:“啊!闰土哥,——你来了?”

 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,想要连珠一般涌出:角鸡,跳鱼儿,贝壳,猹……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。单在脑里面回旋,吐不出口外去。

  他站住了,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;动着嘴唇,却没有做声。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,分明叫道:“老爷!……”

  “兴奋、挡着、回旋、吐不出、站住了、欢喜和凄凉、动着、终于、分明”,仅这几十个字所蕴含的情感张力,足以让人内心翻江倒海,久不能平息。

  如今的作家,其词汇仅可描画人心的肤表,不足表精微,达幽曲。所用的句法,亦恹恹如冬蛇,殊无灵动态。名词只模糊地暗示,不精确地描述。动词患了偏瘫,无力使转句子。

  能把文字写得有力量,让人看了大为震撼的作家,就如黑天鹅一样稀少——有之,鲁迅就是其中的一个。

  余华说,他上学时一直不怎么读鲁迅的作品,但几十岁后,当他重新以作家的身份认真阅读时,他惊呆了:

  当天晚上,我开始在灯下阅读这些我最熟悉,也最陌生的作品。读的第一篇小说就是《狂人日记》——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里面的内容。

  小说开篇写到那个狂人感觉整个世界失常时,用了这样一句话:“要不,赵家的狗为何看了我一眼。”我吓了一跳,心想,这个鲁迅有点厉害,他只用一句话就让一个人物精神失常了。

 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,余华沉浸在鲁迅的作品,如痴如醉。他说:“鲁迅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,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,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。”

  这个时代,碎片化表达越来越多,流行语越来越多,泛滥的情绪越来越多。背后则是一个可怕的现象——互联网时代的所有语言,让我们越来越失去美感、深邃和想象力,变成一个个简单粗暴刺激针孔

  毫不夸张说,语言的堕落,就是思考能力堕落的先兆,而有毒语言的病变式传播,正在制造肤浅的一代人。

  每一个人仍对这个时代有所思考的人,其实都应该好好看看鲁迅的作品,在大师的文字笔法里浸染,学到的不是花拳绣腿、咬文嚼字的功夫,而是一针见血的深刻洞察力,这才是今天娱乐至死的环境下,最应该补上的那一课。

  张爱玲如河:文学史上最独特的作家

  提起张爱玲,人们顿时就会起一点复古的、小资的情绪,仿佛张爱玲是属于某个特定年代,描写特定人群的作家。

  但这真是天大的误解。实际上,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,张爱玲无法被任何流派归类,她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作家。

  现代文学史的作家,大致可以分为三类:

  第一类,忧国忧民,以文学为武器改造国家。鲁迅、巴金、茅盾等等作家,都属这一类。

  第二类,也能救国家,但先要救自己。这一类的作家有周作人、郁达夫、林语堂、梁实秋、闻一多、徐志摩等人。

  第三类,谁也不救,文字怎么畅销就怎么写,一切以读者需求为第一,这就是鸳鸯蝴蝶派。

  而张爱玲,就像黄子平教授所说,她是一个“主流文学史无法安放的作家”。

  最受欢迎,却也被误解最深

  有一段时间,张爱玲在中国变成了一个小资消费品,随便什么人都知道张爱玲。大众不一定知道沈从文,甚至都不关心鲁迅,但却知道张爱玲的格言,比如“出名要趁早”,这是典型的只知张爱玲的华美,不知她的深刻。

  鲁迅是作家里的大山,而张爱玲是大河。鲁迅尖锐地面对政治,所以讽刺、谴责,这是儒家的入世精神。而张爱玲将文学从政治拉回民间。她看透了人的不完美,但却宽容他们,这更接近于佛。

  张爱玲不是顾影自怜、神经质的青年女作家,她悟透了人性中的荒谬和虚伪,但偏偏不像鲁迅那样以激烈的方式将之表现出来。

  她说:“生命是一袭华美的长袍,里面长满了虱子”。

  但如今的大多数读者在面对张爱玲时,只能看到其华美,但却看不见其思想之深刻。

  在这个时代,浅薄无罪。浅薄化的阅读甚至成为一种流行。当人们已经习惯了浅薄时,语言激活的便是生物的本能,人们对各种问题的认识,越来越简单和极端,情绪也就变得浅薄和粗暴。

  将张爱玲当做消遣文学来读,不仅是对张爱玲的误解,也是对这个浅薄时代的顺从。

  她文字中的悲悯精神,恰恰是这个“大合唱”盛行的时代亟需的一味良药,但悲哀的是,张爱玲太独特,也许注定只有少数人才能成为她的同行者。

  打破女性的偏见,回归真实人性

  “五四”以来的作家写男女之情,基本模式是男性讲文化,唤醒女性,而女性非常纯真善良,被男性的风采所感染,陷入了爱情。还有的女性超越了男性,有的女性和男性分开,但她们都玉洁冰清、相信爱情。

  很多人就将张爱玲的作品,视作这样的大众文学,因为张爱玲对男欢女爱的描写非常出色。

  但是,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,却是对张爱玲极大的误解了。

  假如把张爱玲的《第一炉香》换作张恨水来写,它会变成一个大众流行故事,女主前面堕落,后面受惩罚,因果相报;换作曹禺来写,就是阶级压迫、社会黑暗的故事;但在张爱玲笔下,它变成了人性的故事。

  张爱玲正是在人性的层次上,和通俗作家拉开了极大的差距。她作为一个女性作家,从不偏袒书中的女性角色,而是极为真实地还原了她们的算计和现实的一面。在张爱玲眼里,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,最终都要回归人性。

  比如她在《倾城之恋》写白流苏,笔法极为写真,今天再去看,这分明就是现代女性的灵魂解剖图。

  可以说,读懂了张爱玲,不仅是读懂了鲜活尘世中的底层心理,更是读懂了潜藏在现代文明背景下的深层人性。

  王小波是时代的一根刺 是只有少数智者能读懂的作家

  王小波生前,才华从未得到大众的认可,只是一个人孤独的写作。当他死后,铺天盖地的怀念突然不期而至,人们把“天才”、“有趣的灵魂”等桂冠戴到他的头上,仿佛这是一句迟到的抱歉。

  但是,站在21世纪往回看,如果王小波真的火过,他应该已经过时了。而事实上,特立独行的头脑依然是这个时代的稀缺品,有趣的灵魂依然只能独行,沉默的大多数依旧不会看他的作品。

  王小波生前是孤独的,死后依旧孤独,他就像一根扎在现代文明心脏上的刺,只有极少数勇敢且清醒的人能认识到他的价值,并与他同行。

  在无趣的时代,做一个爱智的人

  这个世界上,大多数人都是俗人。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越久,就越会发现,大多数人的一生如同梦游。审美如此、读书如此、人生亦如此。

  他们一生追求着更多的票子、更大的房子、更好的车子、更漂亮的妻子、更有出息的儿子,更体面的日子。

  而像王小波这样一生爱智,追求智性生活的人,大概永远都只是极少数。

  什么叫爱智?在王小波看来,爱智就是追求独立地思考,在这个基础上,活得善良正直有痛感,不做沉默的大多数。

  沉默只会助长平庸之恶。一个人要么在沉默灭亡了自己的良心立场,要么在沉默中突然爆发,做了群体愚行的帮凶。

  王小波写书,无非是想要认真说一说这些看似简单却深刻的道理。虽然如今的大众,早已失去了听别人说理的耐心,但也正因如此,说理才愈发具有意义;这不是一个适合王小波生存的时代,阅读王小波才愈发迫切。

  王小波生前虽孤独,但他仍然对少数人抱有信心,他说:

  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,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。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,但在我活着的时候,想到这件事,心里就很高兴。

  在自我设限的年代,喂养一颗自由的灵魂

  如今,似乎用不上灵魂这个词了——人们越来越物质,也越来越功利。富有勇气的人少了,现实的人多了。叛逆的人少了,跪舔的人多了。鼓掌的人多了,反思为什么鼓掌的人少了。

  精神、理想、自由、独立,小说、诗歌、文学、艺术,都抵不过一张抄来的、毫无创意、满是商业术语的PPT。

  但曾经并不是这样,中国曾有过一个朝气蓬勃的年代,大家不谈钱、权,只看谁活得更潇洒,谁更有姿态,而王小波是那个时代中最自由的一颗灵魂。

  有人说王小波的特点是有趣,其实,王小波的特点是对抗,他和时光作对,和庸常作对,和生活作对。他完全本能地抵抗着什么,捍卫着什么,让一颗最轻微的尘埃,也有了自己的重量。

  王小波为何要抵抗?因为他经历的是一个《动物农庄》的时代,而日后的人们即使活在《美丽新世界》里,也往往温驯像一群绵羊。

  物质匮乏的年代早已经过去,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精神的枯竭。在经过80年代的思想大爆发之后,我们正在面对一场精神衰退潮。

  40年前,不管学历高低,人人都热爱写诗。而如今,新鲜刺激的事物给人的快感持续不了半个小时,人们全都陷进无聊之中。

  40年前,人们在台上激烈辩论,私下依然情同手足,但如今一场私人的谈话,都会被人偷偷录音录像发到网上进行审判。

  在这个时代,做个有独立之思想,自由之精神的人,变得愈发困难,而王小波就像一根刺,扎在这个时代的病症上,只有活得有痛感的人,才能清醒地认识到他的巨大价值。

  “新经典”最新版王小波全集

  鲁迅是绕不过山,以极重的文字,将中国社会的种种弊病力透纸背;张爱玲是自成一体的河,写透了人性中的贪婪和算计,却又施以悲悯;王小波是扎在时代心脏上的刺,想要唤醒沉默的大多数,却又注定孤独。

  站在当前回头看,如果这三位作家曾被国人真正读懂过,那么他们今天应该已经过时了。

  然而,我们现在仍然如此需要鲁迅的批判精神、张爱玲的悲悯精神以及王小波的自由精神——这说明,我们一再误读、甚至忽略了这三位作家。

  时至今日,大多数人依旧盲目跟风,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却极少;大多数人一言不合就动辄抬杠、辱骂、举报,懂得求同存异的人,依然极少;绝大多数人都在思想中画地为牢,真正具备自由灵魂的人极少。

  逝去的作家,不会以失去读者为损失;但活着的人,漠视、误读这三位作家,却可能是整个社会的损失。

  编辑:贺孝瑚

  统筹:汪东伟

  编审:干江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