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满77岁这天,艺术家陈启基的个人艺术展“同体”在贵阳市化纤厂艺术区揭幕。展出的104件作品,多是2019年以来的近作,既有二维的架上绘画(如布面油画、纸本彩绘)、三维的空间装置,也有介于二维和三维之间的综合材料。作品以“诘”、“谛”两种内在属性为分类,分陈于上、下两层展区——艺术家的发问与自答、来路与去路,皆在其中的印痕里。
“下一次我若再做一次个展,主题一定会是‘谛’。”陈启基说。这意味着,此次所有参展的作品,如路标一般,指向未来的去路。
一、创世
业内业外都习惯称陈启基为“幺哥”。“陈启基”与“幺哥”同体而有别:作品之内是陈启基,作品之外是幺哥。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涉绘画艺术起,陈启基的艺术创作已逾半世纪之久。从绘画、雕塑、行为艺术到影像、装置以及近年的综合材料,他都以在地、在场的姿态,历经了从现代艺术到当代艺术的全过程。“简直就是铁打的幺哥,流水的艺术理念。”作家戴冰曾如此说。
艺术评论家蓝庆伟撰有首部贵阳当代艺术史《贵阳叙事:贵阳当代艺术的发展史(1978-2012)》,他梳理当代艺术在贵阳不同时期的发展轨迹时发现,“总有一个叫陈启基的艺术家站在这轨迹最初的位置”。此次出任陈启基个人展策展人,蓝庆伟在题为“同体异源”——陈启基(幺哥)近作的策展人语中写道,“陈启基(幺哥)的作品形式在近年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”“最新作品强调生命性”。
蓝庆伟先生给出的关键词:异源、同体、生命,描摹的其实是一幅“创世神话”的图景。远古时期,许多文化体系都曾诞生过“创世”神话,不同的创世神话表述不尽一样,但内在的理路相似,即“一生万物”。在创世神话的场域中,“天地万物一体”。随着文明进程、科技昌盛,万物之间的界限日益分明。世间有多少种名字,便有多少种分别与“异源”。能够超越分别、创造生命的,唯有生命本身。
“同体”个人艺术展中的“异源”,在每一件展出的作品中肉眼可见,在综合材料与空间装置中尤为明显。作品的质料五行皆备,大体可分为两大类:一类是民间旧物,如搜集而来的百年历史的板凳、镰刀、纺织物等;一类是日常杂物,如线团、布片、木板、泥土砂石、枯枝败叶等。前者是历史的层累,后者是日常的当下,两者都是创作的对象。艺术家通过编织、黏合、镶嵌等多种方式进行艺术造型,底层则辅以丙烯、油彩创作绘画符号——这些符号带着陈启基鲜明的个体记忆及情感,各类属性的质料对象、各种主题的内核思想以及各种流派的艺术表达,需要在艺术家的生命场域中温养活化、形成关联、气息相通,最终“异源”而“同体”。
空间装置《通灵之夜》和综合材料《群山》两件作品,可视作陈启基化“异源”为“同体”的努力。《通灵之夜》用枯枝、铁丝、麻线、彩灯等元素,分别塑造成“树木”“走兽”“山川”三个造型轮廓,并用白乳胶裱糊米白色手工纸作为作品的表层介质。每个造型都留有“孔窍”,透过孔窍可窥见内在的机理,以及内置的彩灯带。三个造型呈分离状,分布于模拟黑夜的暗室之内,彼此之间看上去毫无关联。然而随着内置的彩灯亮起,整个装置一齐明亮起来成为同体;光借由孔窍透出,并有规律地忽明忽灭,显得整个作品仿佛在“呼吸”。《群山》画面中,山体部分是由陈启基软笔书写的文字有规律布列形成“山体”符号,原本用于形容对象的“文字”,成为“对象”本身。此类作品在个人展中为数不少,如《故土》《无实无相》《要有光》等系列,文字内容大多摘选佛教经文、历史文献和个人日记。对此,艺术家、贵州师范大学美术馆馆长夏炎如是评论:“拆分观察其中每一个字都具备严谨而规矩的书法语境,但在重重叠叠的反复书写中,文字的内容本身被叠层覆盖而消解,而这些文字叠层形成的色彩体块,最终形成呼应材料的抽象符号。”在他看来,陈启基是以当代视觉艺术的方式实践德国作家诺瓦利斯的主张:“给平庸的东西以威严,给日常的现实以神秘。”
因此,陈启基赋予其作品的,是一种类似“化石”的生命质感,固定了原本不可捕捉、迁流不息的时空剖面,其间蕴含着与艺术家生命相关联的器物日常、尘世悲欢、乡土人文、社会变迁,蕴含着时间的流逝、空间的静寂。艺术家生活的印痕,即化成了艺术内在的理路。
陈启基先生将“异源”化为“同体”的努力,实则是在创造一本“创世神话”。在这层意义而言,他的艺术创作,是个体生命的一次“创世”记。
二、回望
近年来,陈启基先生的每一次展出都指向其艺术的去路,那无疑是一片新天与新地。而随展出同步发行的图书,则向后回望着他在生活和艺术的来路。刚刚面世的《尘世之烬——陈启基艺术文献纪实》如此,2019年随“《时光拼贴的家族》文献中”发布的《时光拼贴的家族》、2017年“时光拼贴的个体——陈启基艺术之路”推出的同名图书也如此。在此之前,他出版于2014年的《忆·象五十年——我的艺术与生活》,通过图片、文字、艺术以及回忆,打捞贵阳五十年间的“旧时光”;出版于2006年的散文集《我的石阡》,回顾了人生前16年的生活经历。
幺哥早年经历坎坷。七岁时父亲过世,姐姐们相继嫁人,妹妹送人了,母亲不久病故。一个家散了,童年的欢乐也散了。无处依附的幺哥说自己像颗“苦菜花”。直到十六岁,幺哥招工当上了公路局养护段工人才解决生存问题。后上调省公路局,从此留在了贵阳。
“这些苦难,并未在我心里滋生出怨恨来,我那时也不会问未来会怎样。”幺哥说面对世俗生活,他很早就学会了认命,一切随缘,“更何况,在那个年代,一点也不用考虑自己将来要做什么,要去什么地方。”
到了1980年,幺哥已经在省公路局、贵阳市邮票厂、贵阳市邮政局等单位工作过。他说,他中途本有可能成为货车驾驶员、牙医的。“可这些机遇都与我擦肩而过,最后走上了艺术这条路。只能说,艺术是我的前世也是来生。”幺哥说。
总之,幺哥正式走上了艺术这条路,还结识了董克俊、尹光中等大批画友。在他的口中、笔下,贵阳的艺术家和艺术事是如此的清晰、生动: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冬的一天,幺哥和同伴在喷水池贯城河写生,“突然一人身穿破旧的蓝色棉大衣,从两米多高的堡坎跳下来,口中喊道:‘我是尹光中’”;1985年前后,“董克俊先生主持贵阳美术工作期间,曾有计划地支持王平、尹光中、曹琼德等人进京办展”,掀起了艺术史上的“贵州现象”……
幺哥还有机会去省艺校进修油画,听文联的梁鸿安先生讲萨特的“自我”。“这是首次听到‘自我’这个概念。我才意识到,生活让我失去了自我,从事艺术却不能无自我。”幺哥说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“反叛”心理,于是在接触到印象派作品后,他开始“乱画”起来,“就想反叛”。“我的很多画友,都陆续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表达形式,驻足下来了;但没有一种艺术形式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停下来,我随时想找到更好的东西,只好永远在路上。”幺哥说。
六十余年间,幺哥走出了这么一条路:他拍了48年的相片,出过摄影集、办过以摄影为媒介的当代艺术展,但不是摄影师。他经常识别不了相机的型号,镜头的分辨率、闪光灯的曝光率等技术参数更是从没弄清楚过,以致混不进摄影圈;他从学画始一直钟情油画,几十年过去了,迄今才说一句“在油画这条路上看到了一点曙光”;一批壁挂装置艺术让他获得最初的名声,结果这批堆如小山的壁挂无处存放,最后全部被当作垃圾扔掉,像无家可归的孩子;他还和鞋柜雕刻、木雕、砂陶打过交道,一不小心竟成了行为艺术在贵州最早的倡导者与实践者之一。
2007年,幺哥成为本土当代艺术群——贵阳“城市零件”中的一员,朋友打趣说他也许是全中国年纪最大的“当代艺术家”。连幺哥自己也觉得有趣的是,“当年我是和董克俊、蒲国昌等老师一块玩的,现在又和他们的儿子董重、蒲菱玩在一起了。”
幺哥现年七十七岁了,在艺术领域,他似乎无处不在,因此艺术圈索性统一口径称他为“幺哥”:同辈人叫他幺哥,长辈叫他幺哥,晚辈还是叫他幺哥。“陈启基的经历,既是中国社会经历变迁的投影,又是当代艺术发生过程的案例。”美术批评家、策展人王林先生曾如是总结。
三、行迹
在从艺的六十余年间,陈启基有七个工作室。盘点其在不同时期的工作室,可以窥见贵阳当代艺术的时代氛围和发展行迹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位于喷水池邮政局三楼的二、三十平米美工室,成了陈启基和画友章治华的创作之地。除了在一角搭建洗相片的暗室外,还有两张大办公桌和一个搁放颜色染料纸张的柜子,墙上安装着练健美的双杠架子,地下堆放着自制的健身器材、铁炉子、煤块、麻绳片。还留下一块地方作为编织场地。
在这间工作室里,两人每天都在铁炉子前煮染各种颜色的麻绳,再用伞骨磨成的针,编织成壁挂。这些作品成为1987年《现代艺术展》的主角,后来还拉到北京,在中央美院画廊办了一次《造型艺术展》。
“上世纪七、八十年代,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年代。画画纯粹为好玩,大家都没想过画要值钱,自己以后要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。推荐谁去参展,也以是否有风格、有力量为标准。”陈启基说。
1989年到1991年,陈启基、章治华、曹力三人在荒野郊外,以天空和大地为工作室,举行了持续三年以“人·生命·信仰”为主题的行为艺术表演,“这给我们留下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向九十年代转型初期,人文主义理想的创作文献材料。”艺术策展人、评论家郑娜说。
1995年,49岁的陈启基提前从邮政局退休,在乌当新添寨设了工作室,在小十字正兴街设了一间洗印照片的暗室。这间暗室冲洗出了后来《边缘·镜像》和《中国家庭》两个以摄影为媒介的当代艺术展所需的照片。“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,相机少见,艺术领域面临图像匮乏的问题。之后,却面临图像泛滥的问题。艺术家拍摄的图片,不仅仅是一个美学问题,而是用图片介入社会学问题。”艺术评论家管郁达说,“幺哥的《中国家庭》涉及文化记忆、历史记忆和社会结构,重塑了百年来有关‘中国家庭’的历史记忆。”
2007年,陈启基加入艺术家董重创办的“城市零件”艺术区。次年,他卖出了第一幅作品。蓝庆伟说,“贵阳大多数当代艺术家开始自觉步入‘卖画’行为,主动切入艺术产业链,确实是2000年以后的事。”
2010年,“城市零件”由相宝山老文联宿舍迁往金阳(今观山湖区),成为K11贵阳艺术村的主要组成部分。陈启基搬到了新的工作室。随后,贵阳219、左藏三库等艺术区概念在贵阳发展起来。
2015年,陈启基又在画家蒋路的邀请下,在乌当杉木井渔村度过了数年。
2018年,艺术家夏炎将位于乌当区高新路上的化纤厂改造为艺术区。两年后,陈启基入驻。
贵阳当代艺术群落的发展变迁,阐述着本土艺术自有的生长之路。不论这条路走向何方,幺哥陈启基一直行走在路上。
本文来自《贵阳日报》
图片来自受访者陈启基
编辑:舒锐
统筹:董容语
编审:肖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