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小说家孙频的诸多作品中,“场景感”是最有辨识度的特征之一。在她的笔下,场景中的万物都像是接通了高压线一样,辐射着高能的磁场。她上一部小说集《以鸟兽之名》收入的三部中篇小说,“山林”是共同的写作场景。我们知道,在中国文化传统中,“山林”是文人士大夫的隐逸之所,故而常常被视为有人出入的险峻之地,常人不易到达的幽寂之所,远离尘世纷争束缚的世外之境。但作为普通百姓世俗生活的居住之地而言,“山林”又是隐秘之地。《以鸟兽之名》揭示了山林的隐秘之处,即“我”沿着山的脊背、河的脉搏行走时,一再陷入一种故乡面目全非的“迷失”境地,且一路上遇到各种奇异的人和事,每一件人事的后面都隐着一个巨大的谜团。小说里的“山林”,是每一个人散落一地谜团的现场。于是,小说中的“我”最终也是选择从山林中层层叠叠的秘密身边,轻轻走过。
在最新出版的小说集《海边魔法师》中,孙频将小说的场景转向了“海边”。就地理意义而言,“海边” 介于陆地与海洋之间,浸润着大陆的稳定与海洋的漂泊这两种文化基因,在海洋季风的吹拂下,时间、空间、生命、自然以及人的情感等观念都在这里产生了某种奇异的折叠效应。在书中,作者用如下一段话传达着她对海边的理解:“人类的祖先来自海洋,这就是人为什么会本能地向往大海。而海洋与陆地的交界处是如此的恢弘壮丽,每到日出和日落时分,整个海面都会变成金色,而在有月亮的晚上,整个海面又会变得银光闪闪,一轮明月便可以把整个大海照亮。有月亮的晚上,站在海边能看到,整个世界被劈成了两半,一半明的,一半暗的,像咬合在一起的阴阳鱼。木瓜镇就在这明暗交界处。”
《海边魔法师》选择大陆最南端的小镇木瓜镇作为叙述的地理出发点,无疑是具有深意的。在小说中,海边的木瓜镇有各种各样的热带水果,木瓜、龙眼、菠萝蜜;有红色的土地、茂密的丛林和神秘的灯塔;有只会讲雷州话的渔民,也有东南亚漂泊来的移民;有式样繁多的船只,和起伏涨落的潮汐以及勾连起整个世界的海洋;有在陆地上不能踏实行走的水手,有寰球远洋航行的船长,也有怀着发财梦来捞金的外地客;有绚烂壮丽的日落,也有寂静盛大的月夜;有不甘的离开,也有厌倦的归来;有流转于海上而不熄的传奇故事,也有封存于海底的命运和秘密。
在小说中,木瓜镇仿佛静止的热带风物,有着淳朴人情以及它与世无争的姿态。也就是说,位于边缘地带的小镇,在疏离中保存着淳朴与安静。但是,在不经意的缝隙中,木瓜镇其实一样行进在整个国家在城市化的进程中:八十年代十万人下海南的风潮,让木瓜镇一夜之间全民成小商贩;九十年代的温州炒房团曾将走私的汽车堆满了菠萝地和雷剧的戏台;而新近兴起的旅游热,让当地的珊瑚民宿竞争激烈。现代化的脚步就这样一步步席卷而来,即便是悬挂大陆最南端的小镇,也不例外。
借由这个最南端的小镇眺望城市,孙频实现了她探讨人与自然、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我深层关系的又一次追问。于是有了小说集中同名小说《海边魔术师》对刘小飞的寻找,还是《海鸥骑士》中的对水手父亲的辨认,以及《落日珊瑚》中的城市漂泊者的回归,孙频想要表达的依然是,身份的焦虑、尊严的确立、交流的渴望以及保有自我的艰辛。因此,山林也好,海边也罢,孙频用自然的宽阔与荒寂抚慰人的受伤和失意,从而使她冷隽的文字散发出持续的暖意。
总之,在《海边魔术师》的创作中,孙频用她扎实的田野功课为读者搭建起一个极具南洋风情的世界,这是当代小说中少有的海洋文学特质。作家梁文道曾在一篇演讲中谈到,汉语的文学创作深具内陆特征,而海洋文学长期处于被忽略的存在。孙频敏锐地捕捉了海洋文学的风向特质,放弃了内陆文学的家族叙事,转而关注于个体生存的无序和漂泊,人在社会中的孤独与遗落,以及被自然所唤醒的一种果敢和开阔。这些都是看似不变又瞬息万变的季风与海洋所赋予的神秘与魔幻,孙频成功地用文字予以呈现。
编辑:舒锐
统筹:董容语
编审:肖嬿